第八十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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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樹浦路黎平路上的一個石庫門坊旁，一個石匠正站在一把高凳上，在門坊上雕字，尚未完工，卻已能清晰辯認出是“三祥實業社”五個陽刻字，字下方中央還有一個隱約的圖案雛形，便是三祥的商標了。
顧管家站在門坊下，將一杯冒著熱氣的龍井遞予石匠，說：“師傅，熱天熱茶，喝口熱的發發汗，能涼快一下。”
石匠身體向前微傾著接過茶，輕輕吹兩下便一飲而盡，汗水瞬間從額頭滲出來，流在臉上頸上，被陽光照得油油的。石匠用肩上搭著的一條白毛巾擦擦汗，又將毛巾繞回頸上，將茶杯遞給顧管家。顧管家又為他沏上一杯，石匠接過後，端著茶杯，歡喜地說著奉承話，“茶好，毛巾好，顧老板更好。哈哈哈！”
“哎喲，我可不是老板，曹小姐才是我們的老板吶！”顧管家伸手將空茶杯接過來，“師傅還要不？”石匠謝過，“不要了，我現在得加緊做工，要不趕不上你們的開業典禮了。”
顧管家說：“那我倒從未擔心過，您的手藝，您的信譽，我哪有不放心的道理？行，你先忙著，我先去廠子裏瞧瞧機器，那些硬家夥才最難伺候吶！”顧管家說著便從門坊下面鉆進院子，裏面，正是三祥實業社新建的工場。
曹瑛、潘簡之正在院裏子站著攀談，顧管家端著茶杯茶壺走到他們身邊，站在曹瑛一側，環顧四周不見曹鋆的身影，問：“少爺呢？”曹瑛說：“他直喊著外面太熱，留戀書房的清涼，便先回去了。其實他的心思我怎會不知，他是想功成身退，讓望舒全權接手呢！”
顧管家近來對潘簡之越來越防著了，著實不願在他面前談論家事，但在曹瑛心裏，他與潘簡之誰是家人誰是外人，暫且還難定論。顧管家笑笑說：“是啊，少爺本就不是一個功利之人……罷了，如此在背後議論主子可不好，如今，他可是公司裏誰都離不開的人呢！”
顧管家此言不虛，三祥實業社能成立起來，曹鋆功不可沒。當年他與潘儀一起潛入日本工廠做小工，艱苦蜇伏三年，沈默寡言的曹鋆卻因其對紡織品的專業質素而被日方車間領事看中，讓他做了車間經理。這樣一來，他不僅學到了毛巾生產的關鍵技術，還順帶將日方嚴謹的管理經驗偷藝回來。
曹鋆回來的那一年望舒17歲，是她在晏摩氏女中的第四年，三祥實業社便是在那年成立的。成立之初舉步維艱，雖然學回了技術，卻苦無資本，以曹泰祥那幾年的光景，想購廠房、置設備、招工人、辦材料，難如登天。潘簡之承諾的招商遲遲未有起色，錢一分進不來，曹家家底卻越來越薄了。這時曹鋆提議將家中珍藏的甲骨片當了，再將楊樹浦那兩家茶莊賣掉，便可籌錢辦個小廠。
他最終說服了曹瑛，在楊樹浦舊茶莊附近租了間舊時荒蕪了的軍工廠，整修一番，再進了二十臺鐵木機，便開了間作坊式的工場。回國後的曹鋆再也不是從前將自己鎖在書房中消極避世的芙蓉仙，他成了三祥實業社第一任廠長，把控技術關，在生產工藝上做了極大改進，使毛巾的吸水、手感、白度、紗支脫脂提高到了新水平，楞是將小日本的技術又革了新。
恰巧趕上那幾年抵制日貨和提倡國貨的活動，質高價優的三祥便輕松地為人接受，開始只是小打小鬧地在綢莊裏放著出售，後來便是整箱整箱批發了。只用了三年多時間，便將當出去的甲骨片贖了回來，還帶著絲綢生意也好起來。
曹瑛從未曾想到，曹泰祥的再次覆活，居然是那個曾經厭世的、頹唐的弟弟，她也深知曹鋆這一切的舉動皆是為了望舒。
不止是曹瑛欣慰，顧管家更欣慰，甚至連家裏那個日夜想逃出曹家的馮慈雲，出門見人時也可昂起頭了。顧管家面對曹鋆的變化，常說：“這緊要關頭啊，還是自己人，血總是要濃於水的。”
剛剛講起曹鋆的玩笑，顧管家和曹瑛都笑了起來，潘簡之也跟著浮起笑意，有幾分尷尬。顧管家不願在他們二人身旁逗留，便問，“那姐妹倆呢？”
曹瑛指指近處的一個車間，“不是這間，就在門口那個車間，望舒要看機器，還要與技術工聊聊，她如今也是半個行家了。小竹更是興奮，還嚷著要去國外讀服裝設計，說將來我們三祥不僅要產毛巾毯子，還要做時髦好看的衣服，要做設計大師呢！”
“這下可好，曹家全民出動了。”顧管家心下裏極高興，更順著這話說，“那我去車間看看她們。別說，這30畝的地方還真是不小，我幾個車間繞下來，可就將要散架了。”
曹瑛說：“去吧，裏面涼快，你也可坐著歇會兒。”
這新工場一共有四個車間，較之舊廠設備更新，紡、織、印染、漂功能齊全，不僅能織毛巾浴毯，還可織布，等技術參數一定，便可做被面、窗簾等棉織品了。這個工場投入了曹泰祥和三祥幾乎全部的資金，曹家對其寄予厚望。整修這場地時，看著荒蕪的廢墟又一次變成了整齊的廠房，又將設備和工具一一搬進去，每個人心裏都極動容。
“顧伯！”小竹遠遠地看到顧管家走進車間，便繞過一臺臺的機器飛奔過來。顧管家不禁數落她，“哎喲，慢著點，這地上東西這樣雜亂，萬一摔一跤破了相，長大就嫁不出去嘍！”
小竹已是一個16歲的大姑娘，她穿著一件淺灰色的寬短袖短袍上衣，配著深藍褶皺的過膝學生裙，白襪黑鞋，時下女學生裝扮。兩條辮子不長，恰巧垂至兩側肩膀，用淺藍色的圓點發繩綁著，俏皮可愛。
小竹比望舒更豐潤些，自小就是個小饞嘴，等到了有愛美之心的年齡，天天嚷著艷羨姐姐的纖腰細臂，嘴卻從不停著。
小竹搖著顧管家的胳膊撒嬌道：“顧伯，誰要嫁人了？女子除了嫁人，也可以謀方略談抱負，可以做大事的！就前兩年，刺殺那個……”顧管家連忙將她要說的話止住，問：“你姐姐呢？怎麽沒看到她？”
小竹指指不遠處的一臺紋織機，說：“喏，那裏蹲著的便是了。”顧管家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，看到望舒正蹲在地上檢查儀器底座，潘儀也正站在那裏。顧管家有一絲不悅，“怎麽潘先生的侄子也在？”
小竹知顧管家不喜歡簡之叔叔，便故意逗他，“顧伯，什麽‘潘先生的侄子’？人家也是有名字的。”說完斜眼瞧著顧管家。顧管家笑罵，“連你這丫頭都取笑我？快別鬧了，交給你一件正經事，去問問你姑媽，今日晚上吃什麽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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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匠身體向前微傾著接過茶，輕輕吹兩下便一飲而盡，汗水瞬間從額頭滲出來，流在臉上頸上，被陽光照得油油的。石匠用肩上搭著的一條白毛巾擦擦汗，又將毛巾繞回頸上，將茶杯遞給顧管家。顧管家又為他沏上一杯，石匠接過後，端著茶杯，歡喜地說著奉承話，“茶好，毛巾好，顧老板更好。哈哈哈！”
“哎喲，我可不是老板，曹小姐才是我們的老板吶！”顧管家伸手將空茶杯接過來，“師傅還要不？”石匠謝過，“不要了，我現在得加緊做工，要不趕不上你們的開業典禮了。”
顧管家說：“那我倒從未擔心過，您的手藝，您的信譽，我哪有不放心的道理？行，你先忙著，我先去廠子裏瞧瞧機器，那些硬家夥才最難伺候吶！”顧管家說著便從門坊下面鉆進院子，裏面，正是三祥實業社新建的工場。
曹瑛、潘簡之正在院裏子站著攀談，顧管家端著茶杯茶壺走到他們身邊，站在曹瑛一側，環顧四周不見曹鋆的身影，問：“少爺呢？”曹瑛說：“他直喊著外面太熱，留戀書房的清涼，便先回去了。其實他的心思我怎會不知，他是想功成身退，讓望舒全權接手呢！”
顧管家近來對潘簡之越來越防著了，著實不願在他面前談論家事，但在曹瑛心裏，他與潘簡之誰是家人誰是外人，暫且還難定論。顧管家笑笑說：“是啊，少爺本就不是一個功利之人……罷了，如此在背後議論主子可不好，如今，他可是公司裏誰都離不開的人呢！”
顧管家此言不虛，三祥實業社能成立起來，曹鋆功不可沒。當年他與潘儀一起潛入日本工廠做小工，艱苦蜇伏三年，沈默寡言的曹鋆卻因其對紡織品的專業質素而被日方車間領事看中，讓他做了車間經理。這樣一來，他不僅學到了毛巾生產的關鍵技術，還順帶將日方嚴謹的管理經驗偷藝回來。
曹鋆回來的那一年望舒17歲，是她在晏摩氏女中的第四年，三祥實業社便是在那年成立的。成立之初舉步維艱，雖然學回了技術，卻苦無資本，以曹泰祥那幾年的光景，想購廠房、置設備、招工人、辦材料，難如登天。潘簡之承諾的招商遲遲未有起色，錢一分進不來，曹家家底卻越來越薄了。這時曹鋆提議將家中珍藏的甲骨片當了，再將楊樹浦那兩家茶莊賣掉，便可籌錢辦個小廠。
他最終說服了曹瑛，在楊樹浦舊茶莊附近租了間舊時荒蕪了的軍工廠，整修一番，再進了二十臺鐵木機，便開了間作坊式的工場。回國後的曹鋆再也不是從前將自己鎖在書房中消極避世的芙蓉仙，他成了三祥實業社第一任廠長，把控技術關，在生產工藝上做了極大改進，使毛巾的吸水、手感、白度、紗支脫脂提高到了新水平，楞是將小日本的技術又革了新。
恰巧趕上那幾年抵制日貨和提倡國貨的活動，質高價優的三祥便輕松地為人接受，開始只是小打小鬧地在綢莊裏放著出售，後來便是整箱整箱批發了。只用了三年多時間，便將當出去的甲骨片贖了回來，還帶著絲綢生意也好起來。
曹瑛從未曾想到，曹泰祥的再次覆活，居然是那個曾經厭世的、頹唐的弟弟，她也深知曹鋆這一切的舉動皆是為了望舒。
不止是曹瑛欣慰，顧管家更欣慰，甚至連家裏那個日夜想逃出曹家的馮慈雲，出門見人時也可昂起頭了。顧管家面對曹鋆的變化，常說：“這緊要關頭啊，還是自己人，血總是要濃於水的。”
剛剛講起曹鋆的玩笑，顧管家和曹瑛都笑了起來，潘簡之也跟著浮起笑意，有幾分尷尬。顧管家不願在他們二人身旁逗留，便問，“那姐妹倆呢？”
曹瑛指指近處的一個車間，“不是這間，就在門口那個車間，望舒要看機器，還要與技術工聊聊，她如今也是半個行家了。小竹更是興奮，還嚷著要去國外讀服裝設計，說將來我們三祥不僅要產毛巾毯子，還要做時髦好看的衣服，要做設計大師呢！”
“這下可好，曹家全民出動了。”顧管家心下裏極高興，更順著這話說，“那我去車間看看她們。別說，這30畝的地方還真是不小，我幾個車間繞下來，可就將要散架了。”
曹瑛說：“去吧，裏面涼快，你也可坐著歇會兒。”
這新工場一共有四個車間，較之舊廠設備更新，紡、織、印染、漂功能齊全，不僅能織毛巾浴毯，還可織布，等技術參數一定，便可做被面、窗簾等棉織品了。這個工場投入了曹泰祥和三祥幾乎全部的資金，曹家對其寄予厚望。整修這場地時，看著荒蕪的廢墟又一次變成了整齊的廠房，又將設備和工具一一搬進去，每個人心裏都極動容。
“顧伯！”小竹遠遠地看到顧管家走進車間，便繞過一臺臺的機器飛奔過來。顧管家不禁數落她，“哎喲，慢著點，這地上東西這樣雜亂，萬一摔一跤破了相，長大就嫁不出去嘍！”
小竹已是一個16歲的大姑娘，她穿著一件淺灰色的寬短袖短袍上衣，配著深藍褶皺的過膝學生裙，白襪黑鞋，時下女學生裝扮。兩條辮子不長，恰巧垂至兩側肩膀，用淺藍色的圓點發繩綁著，俏皮可愛。
小竹比望舒更豐潤些，自小就是個小饞嘴，等到了有愛美之心的年齡，天天嚷著艷羨姐姐的纖腰細臂，嘴卻從不停著。
小竹搖著顧管家的胳膊撒嬌道：“顧伯，誰要嫁人了？女子除了嫁人，也可以謀方略談抱負，可以做大事的！就前兩年，刺殺那個……”顧管家連忙將她要說的話止住，問：“你姐姐呢？怎麽沒看到她？”
小竹指指不遠處的一臺紋織機，說：“喏，那裏蹲著的便是了。”顧管家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，看到望舒正蹲在地上檢查儀器底座，潘儀也正站在那裏。顧管家有一絲不悅，“怎麽潘先生的侄子也在？”
小竹知顧管家不喜歡簡之叔叔，便故意逗他，“顧伯，什麽‘潘先生的侄子’？人家也是有名字的。”說完斜眼瞧著顧管家。顧管家笑罵，“連你這丫頭都取笑我？快別鬧了，交給你一件正經事，去問問你姑媽，今日晚上吃什麽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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